自打上回那人鱼伤了人,便被连鱼带箱移到了杨微时书房前,水箱四面透明,往来不论显贵杂役,随时都能瞧上一眼,好奇或垂涎的,跟看一只开花的海棠,一匹驯服的烈马无甚区别,总之,不是拿来看人的目光。

    正午烈阳灼眼,人鱼生长在深海,不喜阳光,囚笼内毫无庇荫之地,浅浅一汪水在日光下像块流动的金子,人鱼潜在箱子的一角,一头银发在死水里也了无生气,耷垂着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两片几近透明的唇。

    午休起来,杨微时院中踱步,他手臂的抓伤终于痊愈了大半,已拆了纱布,但是留下了一片极难看的疤痕。他端着鱼食在廊桥走了一圈,边走边撒,所过之处红浪翻涌,一池子胖成河豚的锦鲤见着主人投食,仍是一拥而上地挤去池边,肥硕的鱼身滑稽扭动,不停用尾鳍互相拍打争抢食物的同伴,双目圆瞪,无数张黑洞洞地鱼口直朝着竹桥上的杨微时。

    贪婪狰狞的样子恶心难看,仿佛自己掉下去也会拆吃吞掉一般。

    一只刚开的睡莲连花带叶被鱼群绞入了水底,杨微时静静看着,将剩下的大半瓮鱼食全倒了下去,也不管那高价买来的名贵品种会不会被撑死,打道回了书房。

    进屋前自然要路过那处水箱,他府上养的鱼两级分化得厉害,一种热情到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另一种,就是眼前这一条,纵然他已驻在原地盯了它一炷香的时间,对方也不过只换了个小憩的姿势。

    杨微时眼尖,一眼看到人鱼的耳鳍上沾了块黑色的污点,他想了想是哪个养鱼的仆役这么不上心,又恍然大悟——自人鱼挪到书房前,便取代了他洗砚池的位置,是以书房一应笔墨砚台,全在这四四方方的小水箱里淘洗尽了。

    待到水污浊得只能看清几缕银发时,才是杨微时允许换水的时候,而过程也全无尊严。待一层铁网罩住箱顶后,由几人合力将水箱反倒过来,墨水自铁网漏出,人鱼便被网兜着,像用笊篱从油锅里捞出控油的炸物一般。若还脏便再过几道清水,然后水箱又被翻回去正放着,天地颠倒,人鱼顺势摔回箱底,新换的清水浇在头上,溅进口鼻,慢慢溢过全身,注满全箱,最后再被摆回书房跟前,任由行人观赏评估。

    杨微时望着人鱼耳鳍上那块墨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忘了上次险被拖入水中的遭遇,缓缓探入水底。指肚轻轻一抹,污迹便消,触感冰凉,宽大的青色衣袖在水中荡开,像一片树荫,人鱼恰此时睁开了眼,看到衣下原本光洁的皮肤上一片虬曲狰狞的伤疤,坦然同杨微时对视,嘴角扯出了一个笑。

    杨微时亦看着它,温热的指肚顺着耳骨向上抚去,似在品一块不光滑的寒玉,指尖缠上一缕银发,又在水波中荡漾开来,他收了手,半边袖袍湿透,但也仅此而已,人鱼像是习惯了笼中困兽的生活,不再因沉重的镣铐或他的挑逗而怒起反抗,就连刚刚挑衅时,目光也是半阖懒散的。

    傍晚杨微时传了医官,不为其他,只让找了些祛疤的药,他原本不在乎这些,只是心里有了猜测,想试试罢了。

    人鱼又被换了两次水,医官开的药也用过了半,小臂上的伤疤非但未有消除半分,还泛出猩红颜色,像只寄生人身吸食血肉的怪物,几乎将半只胳膊裹缠殆尽。

    他走去檐下,向安静的人鱼递出那只胳膊,“无毒无病,就是丑了些,这就是你的报复方式?”

    本以为人鱼会同往常一般无视一切,水下却传出锁链拖动的声音,周边护卫已将佩刀出鞘,杨微时摆了摆手,走上前去,人鱼从水中浮出半个身子,声音低沉空灵,“我要是你,一定会砍掉它。”

    杨微时目光从人鱼胸前剔透的鳞片划过,望着那双海底一样的眸子,“为什么?”

    人鱼并不吝惜笑容,沐在月光下散着柔光,宛若神祗,“被一只牲畜留下这样丑陋的疤痕,难道不是你们人类的耻辱吗?

    我的很多同伴,都是因此而死。”

    杨微时不解地嗯了一声,他便又解释,“譬如陆上的虎,若在捕猎时伤了人,则被抽筋剥皮,皮毛与犬齿归为人类的战利品;未伤人的便被活捉,关在笼中待价而沽,大部分做了人类贵族的宠物。”

    杨微时垂眸一笑,“那你可知先帝曾豢有一头白虎,通体雪白天下只此一只,当年被奉为吉兆,不过抓捕之时它咬死了十几个猎手,却因稀有被养在了皇城。听闻先帝磨去了它的犬齿,又拿和田玉打了一副新的赔它,从此再无伤人之例,先帝驾崩之日,它也被宦官活活勒死,一同葬入皇陵。”

    将一桩残杀如讲故事般娓娓道来,杨微时悠悠站定,月光依旧,人鱼的身上却似冻了层冰霜,冷冷盯着他,杨微时抬起它的下巴,露出颈上被玄铁磨出血珠的皮肉。

    “白虎终归凡物,不比东海鲛人,居水如鱼,织绡如霜,泣泪成珠。”

    他一指轻轻顶开人鱼的唇瓣,抵在一侧的尖牙泛着寒光,却是意料之中,毫无攻击动作,杨微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不必害怕,我素来不觉金玉俗物配得上你,你若乖觉,这身碍眼的破铜烂铁也早该去掉了,不是吗?”

    鲛人的目光动了动,像月光一样柔顺下来,它缓缓低头,吮住了杨微时探入口中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