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微时乘车从官署回府,路过侧门时,遥见一胡人候在门前,锦袍长靴,翻领窄袖,正连说带比划地同自家小厮交涉,他敲敲车框,车夫听了嘱咐,在路边勒马停车。那胡商何其有眼色,一路小跑前来,便见车帘挑开一条窄缝,露出一只手并半截养尊处优的白腕子,立刻殷勤着探身上前,低声耳语,片刻后那修长的手摆了摆,车帘落下,胡人接过车夫手中的缰绳,将马车调转了个方向,悠悠驶远了。

    出了城便不是规整的石砖路,颠簸不平,且商人车术远不如自家车夫熟稔,杨微时在轿里晃得有些晕,撑着额道,“不是说捕捞后要先经专人驯养,再按品性标价,今儿怎么这么急。”

    车外响起一口流利的汉话,“走流程的都是底价货了,您要的是顶好的品相,那都是稀罕物,买家路窄,全盯着呢。咱收了订金,船上守了两月才见着这一条能入眼的,漂亮得很,还是自己撞的网,就带点小伤,您尽早领回去,也防夜长梦多,早了一桩心事不是?”

    无奸不商,这是订金丰厚,吞下了又怕他反悔,甚至连伤药一类的成本都不愿再出,杨微时闭着眼笑笑,懒得戳破,漫不经心地挑了个刺,“自己撞网,可别是个脑子坏的。”

    胡商干笑两声,道怎么会呢,驾马的手却有些僵。只有他同极少的渔夫知道,那鲛人是为救落水的孩童才落的网,只可惜命不好,家里连锅都揭不开的穷渔户,点点恩情哪里比得过金条。

    “您担心,也不妨先看一眼,若不满意,尚可再谈呀。”

    车里的人似是倦了,没再搭腔。

    鲛人,算是如今达官显贵的新宠,长歌前身乃是盐商,同海边的生意从未断过,明里或暗下,只要想要,总有门道。杨微时仕家官宦出身,入门拜师出师入仕,一路顺风无阻,他贪下这些捷径,代价便也同样可观,官位之后是一族压力,要他往上去爬,不停去争。官场修炼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被他十足十用回了家族之内,能推则推不推则忍,想来比起以往杀人不见血的尔虞我诈,这次不过是让他买条鱼送人,路子替他寻好,订金也已付罢,即使拒绝,东宫的寿辰迟早要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也免不了一番心思费尽的机巧讨好。

    ——他在颠簸的车厢内将这道理又搁舌尖上过了一遭,平下心来压抑住过于敏锐的五感,终于在晕得受不了之前,车停了。

    此处距海尚有一段距离,算是处隐蔽的黑市,杨微时不欲在此露面,便戴了幂篱,长纱直掩到脚踝,露出一尾青色的衣角。一下车,海水的咸腥气便扑面而来,紧接着又是声剧烈的震晃,伴随着杂人的惊呼。杨微时隔着纱幕朝那胡商挑起长眉,不再要他带路,径直寻着那动静走了过去。

    角落里立着一只被铁链五花大绑的水箱,里面除了污浊的红,再看不清其他,且本该有人在旁看守,现下却都作鸟兽散,躲去了几丈开外。杨微时原不知是何让他们如此惊恐,只觉总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正循着感觉找去,耳畔突然炸开一声巨响,几步开外的水箱剧烈摇晃起来,杨微时退了两步,将挡视线的幂篱撩起,才看清是道模糊的银白影子,在一下下猛撞着囚笼,更多的鲜血随动作漫出来,可那鲛浑不在意,将连带着锁链都震得哗啦作响,困兽犹斗,力气大到可怖。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顽抗,里面的鲛很快体力不支,动作又微弱下去,杨微时望着那消弭在血雾里的白影,鬼使神差又走上前去,停在了一步之遥的近处,只是也没看清那鲛人的模样,倒是水箱上几大道愈裂愈长的纹豁进了眼底。

    ——哐当!

    “杨——呃,先生小心!!”

    胡商吓得肝胆俱裂,总算及时将贵客拉到了安全范围内,杨微时低头,半边青衫溅得全是血红海水,脸上也是,他有洁癖,方才心间一点可怜的波动尽数归为一潭死水,他舔了舔唇,顿时吃了满口的铁锈咸腥。

    水箱早已轰然倒塌,里面的活物扑在地上,还在奋力挣扎着拷满全身的锁铐,散落下的密长的银发像绸,像帛,顺且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即使盖住了面孔,且动作还是狰狞模样,杨微时此刻也全然明白了,那胡人口中顶好的稀罕物的赞誉,确实师出有名。

    “这就是,一点轻伤?”

    杨微时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一贯很能慑人,胡商瞧瞧地上狼狈凶残的鲛,又想起方才夸下的海口,一时语塞,心思千转万转,又强打起商量的语气,“那您看,不如我们先给他关着,磨磨性子,也等伤好的差不多了,您再来瞧?”

    那鲛人的尾根处亦上了锁环,因前身伏地,鱼尾反被高高吊起,皎白的尾上尽是渔网倒刺勾出的细密伤口,与人无异的上半身更甚,外翻的皮肉被泡得发白,有的甚至已开始腐败,一眼看去就知从未被治疗。

    “会留疤吗?”杨微时推开胡商递给他擦脸的帕子,不用。

    “什、什么?”胡商怔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立刻欣喜答道,“不会,这东西宝贵也宝贵在这,一点小伤口而已,绝对留不了瑕疵的,而且……”

    杨微时打断他的话,“找个结实点的笼子,送回府罢。”

    他声音不高不低,远处的鲛人自然也悉数听见,闻言赫然抬头,乱发间露出一只冷厉的瞳,抵在唇边的利齿微微龇起,轮廓分明的面庞因杀意而扭曲。杨微时见他不顾被铐着,仍匍匐双臂,蓄势待发,一副要扑过来咬断自己喉骨的凶残模样,挑唇笑笑,兀自鼓起了掌,“倒是野性难驯,不过物超所值,你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