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朋，郭西乡，还有女歌手及绑匪。
码字有意思，也是很累人的。由着思维惯性去走笔，更是有可能。人生选对选错，皆由自己负责。人累了，我看网剧《白夜追凶》。感慨郭朋这个人设。他经历过睡女人，追星，被绑之后，能翻然悔悟，走上正途？这故事只能发生在当下，在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没有富人和穷人，人要想有大钱，根本不可能。你说宝峰在雪地上知道了钱的重要性。他的下下一步会干嘛呢？
小时候，他没摸过钱。前面说过，宝峰的记忆是从一片青翠之间的菜地开始的，井沿旁站着一位卖香脆麻花的老汉，他喊在菜地深处的奶奶给他买麻花吃。他幼小的心里知道，能换麻花的东西都在奶奶的兜里装着哪。他还知道他和小枣哥跟其他的小孩是不一样的，有点出众，有点鹤立鸡群，小叔叔说他们是城市种，有零花钱使。小枣哥的姥姥家和他农村的家就住在一个院子里。咋是他农村的家？宝峰在他临进城前立誓说过这话，这就是他的家，他哪儿也不去！等于说奶奶的家就是他的家。誓言归誓言，到临了他还是乖乖跟着陌生的爸爸走向陌生的城市。小枣哥大他一岁，但摔跤摔不过他。他长得比小枣哥敦实，又有小叔叔的亲传。看过他们摔跤的人，都说宝峰出脚快。大一岁，就比他懂事多了，凡事都让着他。他的零花钱比小枣哥多不了多少，可他的零食比小枣哥多一倍，他永远理直气壮跟奶奶要钱买吃的。不给买，他就哭给别人看。其实这时他对钱，对孔方兄还没有太多的认识，原因之一，他不识钱，奶奶从不让他摸钱，说大丈夫摸枪摸笔杆子不摸钱。他不知道一分、二分、五分怎么区别，他不知道一角、两角、五角一元都啥模样。奶奶的教育发挥的作用，给他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令他今后的生活只有物的概念，没有钱的概念，或者说对钱的概念比较模糊，不敏感，一时半会清晰不起来。这也成了姐姐宝芹打击他的一个由头，你这个傻瓜，连钱都搞不赢还能作什么？十足的一个废物！宝峰和宝娟深受其害，都知道宝芹宝芹菜十分有钱，家里的一半财政大权都掌控在她的手里，买菜、买米、买粮，全都由她一人说了算，她是领导阶级，她是班干部，宝峰和妹妹是被压迫阶级，是小兵组员，是排队肩扛，一句话是苦力的干活。爸爸妈妈双职工上班，小事情当然由宝芹做主，于是她就克扣军饷，买最便宜的菜，报高价作假帐，把自己的小算盘一天到晚拨弄得震天响。他和宝娟都知道，姐姐宝芹在家里最有钱，可敢怒不敢言啊。她太有手段了，谁想无缘无故地找爸爸妈妈打呀。他们又不是圣人，谁没有短处，而宝芹又善于编排，能把芝麻粒大的小事说成西瓜大，什么事到了她的嘴里都会天花乱坠。这就是本事。可这本事宝峰他没有哇，没有他就要挨欺负。他天性良善。
还是在一年级的时候，隔座的男同学家里出事了。一天晚上路灯底下，男同学的父亲和大妈被请到高凳子上，围着一圈子人，有人喊口号，有人揭发罪行。原因是男同学的家庭结构有点怪，他不仅有妈妈，还有一个大妈。宝峰和他是一个学习小组的，有时会他去上学或会他出去玩，他总要和妈妈打过招呼后，还要跟他大妈说一声；玩回来或放学归来，也是同样两处问安，弄得宝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咋两处问安？他妈妈和大妈不住在一个屋子里，分开住，他家有三个屋子，是宝峰见到的红楼房间最阔绰的家庭。独门独户，自家一个厨房一个厕所。这样的房间结构，只有红楼992，才有。他大妈啥样？面容静如死水，用现在的话来形容是沉静，脸瘦身子也瘦，头发光亮一丝不乱，浑身上下干净、利索，身上穿的衣服很老派，也很素朴，有些古典的味道。而他的妈妈则不然，蓬勃着一张脸，丰满，身上有些大红大绿，说话的声音张扬着，待同学们比较热情。宝峰知道，那男同学的哥哥姐姐和他，很怕他们的大妈。从胜利路的批斗会上，宝峰第一次听到大老婆、小老婆的新名词。还咋也没闹明白，他家怎么怎么就生活腐化和腐败了，是腐朽的生活方式。批斗会结束，在回家的路上他问姐姐宝珠，宝珠冲他厉瞪着眼睛，说这是多么普通的加法算术题呀，1+1，1+2能一样吗？咱还是不懂，腐化和腐败，跟加法有什么关系？你是猪脑袋啊，一个妈妈挣钱养家和两个妈妈挣钱养家，吃的和生活的样子能一样吗？噢，咱明白了，他家是三个大人上班挣工资呀。算你小子聪明了一把。宝珠还是头一回夸奖他，可他心里却想，如果咱家是三个大人上班挣钱，还不美得你美出鼻涕泡出来，你的私房钱因此会更加的多呀！几天以后，生活中又多了一道算术题，从红楼区又挖出一个妓女来。还是在路灯下，这回在高凳子上站的是一个老女人。由于妓女这个词对孩子们比较新鲜，他们都拚命地往里挤，想知道个究竟啥叫妓女，捎带着还有妓院什么的。挤进去，他们就有些失望，包括宝峰。原来妓女就是红楼区扫大街的王大妈。在批斗会上有人就问，你一天晚上接客多少？年轻，当红时，也就是五六个吧。你不老实，打倒妓女王十娘！一片喊声过后，那个揭发的人又厉声问，证明人说你十个，你为什么隐瞒不报？没有的事儿。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实话？我问你，你为什么叫王十娘？那是妓院老鸨给咱起的艺名，新社会了，咱不叫那个名了，咱现在叫……。打倒妓女王十娘！寄生虫不老实就让她灭亡！！！一阵又一阵口号声，淹灭了王大妈的真实姓名。我问你当时的嫖资多少？一块大洋。当时的一块大洋能买多少东西？不太清楚，可能是一口袋大米吧。你肩不动膀不摇，一晚上就能挣十袋子大米，够贫下中农一家吃半年的，还不是剥削阶级吗？于是，生活这道算术题出来了，仍然与钱有关，只是这回不是加法，而是乘法。1X10，是多少？宝峰算得清。可怎么也弄不明白，嫖资是咋一回事情。
路灯的晚上没几天，隔座的男孩家里发生了变化，他大妈搬走了。他大妈住过的房子也被陌生人占领了。是一户饮食习惯完全不同于北方的人家，宝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家小女孩吃粉丝只放糖，碗里不搞一片菜叶，好像那就是她的饭食。又过了不久，全家人都搬走了，住进了一户姓马的。搬了家，隔座男孩修长的身影也消失了，让宝峰惆怅了好一阵子。虽然没过几年，他又有机会走进他曾熟悉的房间，可房间里的气氛以及气味却大不相同。温馨沉静被闹猛所取代。被称谓妓女的王大妈的家始终没有搬，她和她的老实巴焦的丈夫终老在红楼992，也就是隔座男孩家的楼上，窗户靠着胜利路的那一间。
对于钱的记忆，小男孩宝峰总是摸糊的，零零碎碎，印象总没深刻起来。这也难怪他，宝峰他不管钱，花钱的机会又少。自从发生了老实孩子刘根举在跩爪子七块钱巨资威逼利诱下，吞下了金字塔“塔尖”，让他心灵发生了震撼。他的眼前，咋也挥不去那幕戳心窝子的画面。不是他败在王越的脚下输给了王越，而是觉得当天所有目击事件发生的同学都在王越的七块钱面前矮了一大截。他不能怪刘根举不争气，老实孩子家里的状况他是知道一些的，后来他有意靠近和近距离接触这个家庭，知道了啥叫人间悲剧。相比之下，自己是生活在温暖甜蜜的窝里。老实孩子刘根举的家与他家同住在红楼993，他家住在第三个楼门洞，刘根举家是住在第七个楼门洞的一楼。前面忘说了，这红楼区的993栋和994栋犹如一幅对联的上联与下联，各有八个楼门洞，红楼区的992栋仿佛横批，只有三个楼门洞。细想一下，它就是用砖砌起来的一个大大的“门”字，所谓的红楼，当然是用红砖垒砌而成的。如果用青砖，那就不可能叫红楼而改称白楼了，就像离红楼不远站立在土殿合社另一侧四层楼高的一万平。五十年代盖楼，不讲究罩面，砖墙都是裸露着，好像人的肌肤那样坦荡、健康，经风见雨。
在回家的路上，宝峰把五角钱硬塞进他的衣服兜里，他说什么也不要，涨红着一张脸，五次三番的。宝峰急眼了，说刘根举，这钱不是咱一个人的，也有咱妹妹宝娟的份儿。她听咱讲了前几天发生在雪地上的那件事，很受感动，就把她攒的零花钱给了咱。两处钱放在一起成了一堆钱。又用这一堆零钱，找咱姐姐宝珠换成了这张整钱。如果你不收，我没法回去交待呀！这番话感动得刘根举和他的小妹妹，热泪盈眶。宝峰见他的话起了效果，把五角钱放在他们的脚下雪地上，跑远了。
宝峰的这番话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掺了水分。宝峰动员妹妹宝娟拿钱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开始他独自约她给她讲真实的故事，她是受了教育，可她并不愿意把自己可怜巴巴攒下的零用钱贡献出来，她说你把故事讲给宝珠姐姐听，姐姐是最有钱的。可他不敢，姐姐的智慧一眼就能看穿他的阴谋诡计，何况她在钱上绝对是铁面无私的。他继续动员宝娟，把她的一颗幼稚心给说活了。钱拿出来了，两份放在一起又太零散，他把多出的四分钱还给妹妹，然后就等待时机，恰巧姐姐那天在学校忙乎争当入团的事儿，就拿出来五角钱整钱让他买白糖。要知道那时候买东西是需要排队的，没有一两个小时的功夫，甭想买到凭票的紧俏商品。第一次凭自己的力量救济了别人，他是浑身上下满心的喜悦，高兴啊！他把自己的高兴悄悄说给妹妹听，宝娟对他有些反感，说她以后再也不参加了！你也别动员。他说钱不用你的，但要出力，参加活动。她这同意，无非是走路、爬山，她需要和哥哥在一起，高兴在女同伴们面前显摆她哥哥的威力。
打这以后，宝峰满脑袋瓜子都是钱。
钱在宝峰的内心里是个什么概念呢？一分钱，能在小人书的书摊上看一下午小人书。二分钱，能买一只木头的“老牛”在冰上用鞭子抽打耍着玩。三分钱，能买一根冰棍吃上半天。那只白糖冰果是又白又长又厚实，先用舌头舔半天品尝足了滋味，再含在嘴里把渐渐化了的果汁咂啯半天吸足了甘甜，然后才是举过头顶冲着明灿灿的骄阳，把瘦了一半条状的冰果慢慢咬着冰茬吞进胃里，小小的肠胃能舒坦一整天。可见整个过程是很艺术性的，带有点美食家的味道。那时候的小男孩吃冰棍，几乎都是这个吃法，可在宝峰的眼里吃得最完美，最浪漫，最兴味盎然的，要属于他的同班同学干净孩子李晓山。这干净孩子的称号，不是一般男孩子想得到就能得到的，这是百货公司的阿姨们经过评选千里挑一赠送的。既显露出家教，又透视着背后有人物的支撑。从红楼993第二个楼门洞的李家走出来的人，稍微形容一点，各顶各都是这幅干净无比的样子。李晓山的奶奶是全家的样板。那老太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干净得一个手指甲、一根头发丝都不马虎。人嘎明白。两间屋，儿子儿媳妇一间，她带孙子孙女一间，那厨房和厕所自然独家享有。一早上，儿子儿媳妇上班了，孙子孙女上学了，她开始打扫卫生。李家的卫生啥模样？站在胜利路边上看红楼993住户的窗玻璃，一望便知那两扇窗户是老李家的。收拾完室内卫生，便是洗衣服、大小被褥和床单。所有衣物干了，部分还要浆洗。这自然是下午要干的事情。对现在的人来说，理解浆洗衣物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可在当时却是比较普遍的，也很奢侈。你想啊，当时细粮那么少，尤其是白面，人们还要匀出一份喂进衣物里，简直不可思议。在浆洗上，一般家庭只是作作样子，能减的则减；而老李家则是不折不扣的，有意地进行着大肆挥霍。把面粉放在水里搅匀，浸湿完的衣物再晾干后，黄昏时分你就会听到从楼下传上来悦耳有节奏的敲打声。那是李家奶奶用木头的棒槌敲击衣物的声响。宝峰每每听到这美妙的音乐，总要披衣穿鞋下楼观瞧。看垫在衣物下面那块圆润的石头，看那对有着手柄线条凹凸舞动生风的槌棒，看李家奶奶手臂舞动起来的坐姿。也许就是在李家奶奶不停的敲打下，形成了李家不寻常独有的家风，干净、节制、上进、礼让。
看电影和洗澡，是小学生们的两大节日。宝峰们老早着就盼望这一天，头十天半个月兴奋地什么似的，挂念着常常夜里睡不着觉。看电影大多是学校集体活动，洗澡则纯属个人和家庭行为，有时也有同学好朋友之间联合在一起的，但毕竟时候不多。看电影得走好远的路，到立山转盘子的和平电影院里看。立山转盘子其实是一个林木繁茂的广场。去时是学校组织唱着歌浩浩荡荡地排队去，回来时班级就解散了，在人行道和马路上放开了羊。这时，宝峰总是搭着固定的几个伴，先是电影院隔壁的百货公司，然后是二道街的圈楼鱼菜市场、电器杂货店、小饭馆等一路下来，最后是路经立山最大也是独一份的澡堂子，穿过曲曲弯弯泥泞的小街巷回家。为什么是小街巷？那是一大片小红房呀，到了夜里就没人敢走了。这其中每次都有李晓山在内。其实，三四年级的男孩们兜里根本不装钱，最大的花销，隔三差五几个同学集体凑钱每人一根冰棍。于是，就出现了前面吃冰果的那一幕。在他们当中李晓山吃得是最生动，最具典型意义。他总是最后一个吃完，吃完冰棍，这三五个男生会心一笑，阳光下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嘴角衣襟上各有污迹，互相嘲笑一番，惟独李晓山浑身上下吃前什么样，吃后还是什么样，不留半点偷吃的疑点。多半时他们是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买，就是逛，闲逛！解眼之馋。楼上楼下，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巡视，什么都要看一看，对什么都感兴趣。每一回，他们都会看见一个胸前挂着一排军功章一身将校尼神情极其庄严的男人，在百货公司清净得能照出人影的水磨石地上走着正步，那架势分明是在检阅着别人，而别人也在检阅着自己。宝峰们知道，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是一个疯子，军人一般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在这里上班。至于怎么疯的，他们就不知道了。售货员们只知道一点点，而这一点点也是歪瓜裂枣的，而且板本不只一个。
时间久了，售货员的注意力自然不会在一个疯子身子。冷不丁来了一群两眼活泛的大半小子，她们会喜上眉稍，揣摸起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谁出众谁不出众，自然在她们的心屏上有了一个不出八九的大概。而李晓山的洁净，这时自然引起她们的高度重视。那时的大百货，售货员只是一个风景。货架子上的东西少得可怜，啥都凭票，一天买不出一样商品，闲着无事，她们的一双眼睛就围绕着这群小男孩转。一年几个月下来，她们心灵的那杆称对李晓山有了评说就不奇怪了。有了干净孩子的称号，李晓山的心里自然是受用的，他再接再厉，穿衣吃东西更有个样子了。遗憾的是，他的学习成绩却总列在宝峰之后。李家奶奶定下一个不成文的决定，他家的孙子只能和宝峰，还有班长玩，绝对不能跟跩爪子、一步登天在一起。班长是谁？被人喊过瘦了的那个张志伟。在李家奶奶眼里，班干部是值得接近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于李晓山的了解，宝峰比较深入。他还跟李晓山去过李晓山姑姑的独身宿舍。他见到了他那时认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在那间经过重重关卡的女独身宿舍里，他知道了女儿国是什么样子。那懒散的姿容，从美丽的身体里挥发出来的阵阵体息，和房间里的气味，他至今无法忘怀。
在救助老实孩子刘根举钱的事情上，宝峰试探过李晓山和张志伟，得到的答案是不可能的。他们还小，没有救助能力。虽然他满脑袋里全是钱，也只好只能从自己从妹妹身上想方设法地打主意。在钱的事情上既然有了个好的由头，称之为正义，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人就是这样容易入迷。后来回想起这段经历，他既慨然，又一笑置之。实际上，老实孩子以决然的姿态再也没接受他的捐赠，他把他和他的妹妹宝娟积攒起来的那么一大堆钱，最后用在了实现他第二个梦和第三个梦上了。
以宝峰的经验，钱就在你的身边，看你找不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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