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沉默了片刻,虚空之中,黑雾忽然往一处凝聚,黑暗仿佛被吸铁石吸走的铁粉末,抽丝剥茧地往中心流动,周遭的景象终于渐渐露出原貌,幽长的走廊和塌陷的一头,还是进来时那个研究院,但若渊知道,他跟楚里依旧不在同一个空间。

    黑雾抽离,在半空中凝成一个人形的影子,他缓缓下落,站定时,左手轻柔而流畅地压住了黑雾凝成的宽摆大袖,另一只手搁在胸前,行了个古拙的颔首礼,“明巽神君。”

    若渊:“礼节倒是周全,不知道你神君是哪位?我印象中这几千年出世的伴生灵寥寥无几,我见过的几个都已消散,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淡淡地说着,虽神态自若,但话里话外带着针扎似的刺。若渊对对方这样直截了当地猜出他的身份并不意外,从当时镜妖魇魔专针对楚里设的局就能窥见一二,这样煞费苦心,不找之前的曲昭,也不是其他任何人,说明这人要做的事只有楚里能完成,既然不是为判官而来,那肯定是跟楚里的另一重身份有干系。

    黑雾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道:“先前不知明巽神君也在,多有冒犯,望海涵。”

    若渊:“客套的话不妨免了,你今天不会有机会见到他,无论你想做什么,请另择他人,楚里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安宁,谁都不能将他拖下水。”

    黑雾凝结成的人影影倬倬,看不真切,但隐约能判断出是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一举一动颇为风雅,“我没有这种想法,只是有样属于楚里殿下的东西流落在外,特来告知一趟,如今明巽神君出现,想来您更愿意亲自为他取回。”

    若渊眼眸眯了起来,目光中的探寻如利剑般刺向黑影,说话却依旧慢条斯理:“哦,我倒不知,他落了什么东西?”

    大约是担心接下来的话使若渊失态,黑影再度行了个颔首礼以表敬重,末了慢吞吞地道:“千年以前,楚里殿下以死开启灵淮河、打开通往‘若渊’的通道之时,曾赠予神君一枚菩提树的碎片,神君沉于淮河之底,自东飘向南,途中那枚悬在您脖颈上的菩提碎片被水冲走,兜兜转转,流入澜沧江,又在岸边被一位过路行人拾下,那名行人将这枚碎片封存在如今云东省海清县的一个小村庄中,千年过去,碎片仍在……”

    最后一个字尾音袅袅落地,某个瞬间,若渊的思绪小小的恍惚了一下,他想或许是魇魔的影响并不能完全免疫,否则他不至于千年过去,依旧对当初的情形耿耿于怀,仿若有一只大手揪住了他的灵魂,就那样轻轻一扯,他就难受得抓心挠肺,那些错愕、茫然、不解,以及悲鸣和愤怒,就这样穿越漫长的光阴,倏然在他的天灵盖敲了一响,若渊想,他真的永远也无法原谅那个自作主张的楚里。

    那个笨蛋,付出了十倍以上的代价,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放弃了。

    完全忘了自己曾经干过什么的楚判官此刻正拎着剑追杀障眼鬼,这鬼大概是受了什么灵物的浸染,虽说攻击性不强,但跑起来就跟瞬移似的,眨眼就没影了。他倒不是非揪着这个不放,只是障眼鬼取代了若渊的位置,不知何时潜伏在他身边,真正的若渊显然是被他们弄到别处去了,他得把那个家伙弄回来才行。

    月色下的建筑漆黑如墨,残破的外表笼罩在一层森白惨淡的颜色中,楚里纵身一跃,从二楼窗户翻出研究楼,刀尖在空中横撇勾勒出几道痕迹,金色的符阵转而亮起,嗡地一声,倏然暴涨数倍,镇山石似的砸进了背后的宿舍楼群,镇出了一群自四面八方飞出的受惊乌鸦。

    这个符阵能暂时将楼中的阴灵镇在原地,不胡闹作乱,并且,非常好抓。

    楚里将剑一收,越过小花园,从边上折了条小路,小路过后,一排九十年代的老宿舍楼完整地展现在眼前,外墙是老式的沙砾墙面,嵌着几排刷着绿漆的拉栓式窗户,窗户上打着不同花样的玻璃补丁,总之一眼看去,又老又旧又阴森。楚里挑了最近的一栋拾阶而上,走入了被烧得病歪歪的宿舍楼群。

    大概是离火源比较远,宿舍楼从外看破不拉几,内部却保存得还算完好,大多数东西在出事之后就被搬走了,剩下一些残缺的桌椅台柜,蒙着一层薄薄的黑灰,整座大楼空空荡荡的,静得令人生理不适。

    楚里与这片安静相对而立,片刻过后,他拿出那本曲昭记录的小册子,开始点兵点将。

    他翻着册子,用刀尖在地面上划了个圆圈,一分为三,一个区域写上“地下室”,一个区域写上“若渊”,剩下一个选项,他想了想,干脆写了个“抓鬼”。

    身后有什么东西倒吸一口凉气。

    于是楚里又在旁边补充了两个字——所有。

    好家伙,这下不止是身后,连头顶都开始吸凉气,仿佛他周围圈了一圈抽气泵。

    做完这一切,楚里合上小本本,面不改色地拿出自己的小铜板,开始摇晃。

    铜钱在他手心跳跃着,很快他松开手,铜钱直直地朝地面坠落,在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之中,摇头晃脑地在圈内晃悠了两下,拐了两个大弯,从一边溜达到另一边,最终慢悠悠地停在“抓鬼”的边缘线上,眼瞧着要落进圈里,旁边的东西一下急了,猛然用力地吹了口气,愣是将那铜钱吹翻了个面,翻进了“若渊”的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