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错。”
“跪下！看着你爹的眼睛说！”
齐光原本就跪着。她仰望父亲黑白的遗像，余光清楚地看见母亲是知拄起家法。家法是齐家祖传的，长逾一米，两指多宽，由红木制成，被削成四方的长棍，顶端有握柄，饰以黄色的吊穗。家法虽然是棍子，但却刻有血槽，只是挨打的屁股实在太多，血肉之躯将红木上的血槽渐渐消磨，成了如今圆润的模样。即便如此，母亲挥起它来仍然声威俱足，干瘪的身子爆发出连大巫师也要侧目的威慑力。
“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育你的？最后，你就这样报答我？让我去训诫塔给人赔礼道歉？你知不知道我走出那个电梯门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心情？遇到你爸以前，我一直都是优等生，要不是为了跟你爸结婚，退了学，以我当初的成绩，升上三年级根本不是问题！可是现在呢？你再看看我，看着我！你是想步我的后尘，教那些一辈子也不可能完成一次高阶吟唱的蠢孩子吗！回答我！你说话啊！干嘛，学你那死老爹呀？一声不吭，故意气我，是不是！你说话，说话，说话！”
家法又挥下来，砍在齐光的肩膀和后背上，顿时将她击倒。齐光忍不住□□，继而开始痛恨自己。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挨打之后她暗暗发誓，不要再被那根通红的棍子打得叫唤，但在这件事上，她总是失败。
“你还有脸叫疼，你还有脸哭！”
“我没哭。”
“闭嘴！”母亲尖叫，“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你生下来就是一头白发，为你接生的护士惊讶得忘记报男女，满口都是恭喜。因为这个，就算你是个女孩，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们齐家的。你三岁识字，不论多长的吟唱，看过就能背诵。你五岁那年当着全族的面释放火球术的时候，知道我有多骄傲吗！你爸爸总是念叨，齐家已经有一百二十年没有出过免试被收入白塔的巫师了，这一代所有的孩子里面，只有你有这个可能。你是全族的希望，也是他们所有人的榜样。为了培养你，我跟你爸呕心沥血，哪个节日不是陪你修炼，给你把一切都打点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你八岁那年，我怀上弟弟的时候，我跟你爸想都没想，为了能全心照顾你学习，就那么把他拿掉了——”
母亲捂住脸，大放悲声，家法从她手里掉下来，滚到齐光手边。齐光跪坐起来，后背仍旧疼痛，心却没多大感觉。母亲当然有巫术天赋，她的哭声就有魔力，能把人的耳朵磨出茧子。听她哭泣，就像羽毛拨弄劳工手上的厚茧，称不上毫无感觉，但更多的还是麻木。
“都说男孩跟母亲更亲。再说，那毕竟是我的儿子，谁能知道他是不是也天生白发呢？”
“拿掉他的时候，没看仔细吗。”
短暂的沉默让齐光体会到报复的喜悦，紧接着是母亲疯狂的拉扯。
“混账！掌嘴！打自己的嘴，快！”她又抓又打，影子妖魔一样乱舞。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齐光一向不算壮实，更小的时候，经常被母亲扯倒。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和母亲滚在一起，哭作一团，父亲永远坐在他那张祖传的黄花梨木椅子上，吐着灰白的烟圈。“你母亲为咱们齐家付出了很多，你要听她的话，将来好好孝顺她。”他总是这么说，面容隐藏在烟雾里。不知怎么的，记忆当中父亲的容貌和他遗像上的全然不同。你不像他。尽管忘了是谁，最早在什么情形下说出来的，齐光一直牢牢记得这句话。然而在父亲去世以后，见到齐光的故人又众口一词，称赞齐光是父亲齐书的翻版。对此，齐光不置可否，到如今不仅五官，连那副宽阔的肩膀也越发与父亲肖似起来。
看看我的肩膀，宽阔得像个男人。晓岚嘴上说没关系，走在白塔里，哪次视线不是往细腰窄肩的学妹身上飘呢。齐光站在镜子前面，扯开衬衣领子。她的锁骨又直又长，支撑起宽阔的肩膀，半小时前被家法料理过的皮肤红肿隆起，齐光按了按，面对镜子缩起肩膀，想象着杂志封面上电视明星的样子。
“作业写完了吗？我给你炖了冰糖雪梨，等会儿给你端进来。”母亲的拖鞋在门口徘徊，好像半小时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一样。“我不饿。”拖鞋的声音顿时停下来，齐光立刻补充道，“吃太甜人会没有精神，影响学习。”
“哦。”母亲的拖鞋又徘徊了一会儿，齐光听到门把手的响动，好在今天她没有借题发挥，再次指责她锁门的事。嗯，要是被她知道她心目中全身心扑在课业上的女儿偷翻书店里的明星杂志，就是另一回事了。光是用想的，齐光都头皮发麻。
齐家不需要电视机，当然更不需要毫无营养的明星杂志和八卦周刊，那些都是世俗的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无聊玩意儿。巫师只能享受与其身份相配的高雅爱好，比如钻研巫术和草药学，大巫师传记，豢养魔宠，还有用棍子揍没考到满分的孩子。
齐光拉起衬衫。
女巫的魅力，当然不在于胸口起伏的弧线，阴柔的下巴和圆润的肩膀，在于她吟唱大法术时专注的神情，与自然之力共鸣的灵魂。狗屁灵魂。齐光凑近镜子，捋了捋鬓边散落的白发。倘若能完全按照心意行事，齐光非把头发留到垂过腰际不可，但母亲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逼她剪短。白塔不允许是铁律，但即便升上了高年级……接下来的理由一定是长头发难打理，梳洗时间过长，会耽误学习。齐光侧过身体，在脑中描绘镜中人儿垂发过腰的模样。一定很潇洒，很帅气，很漂亮。晓岚会喜欢，她总是吻我的头发，说她喜欢上面的味道。
齐光拧开卧室门，几乎与母亲撞个满怀。
“你在偷听什么？”
“你人都是我生下来的，讲什么偷不偷的。糖水我炖好了，给你端进来。”
“我说过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