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每一道走廊都装扮成隧道的模样。如今寒鸦才了解，和明河外面看起来不同，入夜之后，白塔低层的照明全都是关闭的。走廊里没有灯光，也没有白日里常伴左右的闲话与鸟鸣声，教室静得像一口口棺材，闭紧铅灰色的嘴唇，瞪眼注视着猫腰从走廊下走过的四个学生。这里仍然是西校区，寒鸦唯一能肯定的只有这个。
她们要在夜里前往图书馆。计划是齐光和姬扬敲定的，她们两个人一定暗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除了寒鸦，每个人好像都心知肚明。寒鸦甚至听见过齐光和姬扬争论，究竟要不要带上自己。一开始担心我逃走告密的不也是她们吗？难道还有什么比红眼乌鸦的死亡更可怕的事？寒鸦不敢细想。她跟青岚，齐光都不熟，而姬扬也没有要主动透露更多的意思。说什么傻话呢，你问，姬扬就会说吗？面对她，你张得开嘴？
潜入图书馆的路线全程由姬扬带领。她不仅专挑狭窄的小道走，还指使她的魔宠，破坏了两处封印。称作破坏并不恰当，看起来行露有自己的办法，能将封印住的道路撑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虽然维持的时间很短，但计较起来，其实比能将封印彻底破坏还要可怕。不用查也知道，这样的魔宠肯定禁止私人饲养，一旦被抓到，知情者难免受牵连。最惨的是，齐光和姬扬都出自有姓氏的巫师家族，青岚虽然没她俩的底气，但寒鸦清楚，一旦她出了什么事，齐光一定会动用齐家的力量尽可能帮她。到头来，最倒霉的还是龙尾沟的穷女孩，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早知如此，上午就该趁她们不注意，找老师坦白去。说不定新班主任可怜，为我说情，免除训诫塔的处罚。
寒鸦捏着被露水濡湿的袖子，肚里抱怨不停。为了掩人耳目，她们趁晚饭时间溜掉了。潜伏的计划由姬扬指定，她一定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对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缄默姐妹的换班时间她倒背如流，寒鸦十分好奇，她到底是从什么渠道了解到当天值日的白霜姐妹有严重烟瘾的。多亏了姬扬的情报，四个人才能抓住白霜姐妹抽烟的空档，溜回教学楼。在其余三个人都打算躲回教室时，又是姬扬指出熄灯后教室是校警的重点巡逻区域，有时候他们甚至带着狗。最后，就连齐光也不得不对她言听计从，乖乖跟她躲进体育馆废弃的更衣室里。
寒鸦从来不知道体育馆的墙壁下面原来有洞可钻，也不知道更衣室和淋浴间的存在。那里荒废的年头说不定比寒鸦的年纪还大，瓷砖全都发黄，破碎，脱落。能够勉强被阳光照到的角落长满了野草，室内的阴暗处则满是苔藓和鼻涕虫。水龙头被铁锈包裹，无人管理的水管不知在哪里滴着水，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更加糟糕的是，她因为不耐烦在更衣室里踱来踱去，沾了两腿露水。这些凉水成了湿冷春夜的帮凶，让寒鸦不仅饿，而且冷。寒鸦讨厌冷，讨厌湿漉漉，最讨厌的是饿肚子的感觉。
“图书馆还有多远？我们究竟还要绕多久？这样下去，天都要亮了！”寒鸦的抱怨吓了青岚一跳，齐光竖起手指，作出噤声的手势，姬扬更直接，干脆捂住寒鸦的嘴。干什么！你的手黏糊糊的，全是汗水。寒鸦挥动巴掌，将姬扬的后背拍出结实的声响。
“唷，瞧瞧看，这是谁呀——”雌雄莫辨的嗓音响起，四个人同时呆住。手电筒苍白的光柱犹如一根长棍，横扫走廊。齐光立刻趴倒，青岚跟着趴在她背上。光柱从她俩头上扫过的时候，寒鸦清楚看见青岚正捂嘴偷笑。
“还能是谁？不过是个傻瓜罢了。”回应的是个女人。她的叹息声极富感染力，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要随她叹气。“你若是傻瓜，也是这塔里最迷人的那一个。”一开始出声的男人回复正常腔调。他把手电筒放在窗台上，走向女人。灰色的墙面上倒映出一面扇形的白色幕布，两个影子出现在幕布上。两人都披着熟悉的巫师长袍，高的是男巫，矮的是女巫，男巫将手伸向女巫绝对不应该碰的部位，巫女侧过身拒绝了他。
“哼，最迷人。你对你的其他学生，也是这么说的吧。”
“怎么会。”男巫的嗓音不复初时雌雄莫辨的样子，变得低沉柔和。他凑近学生，撩起她的长发，捏住一束把玩。“她们没有一根头发丝，可以与你的相提并论。我对你怎么样，你的心里没有答案吗？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两百八十五天，也是我们第三十三次趁巡夜幽会。为了与你相会，我推掉了晚上的公开课——尽管会影响优秀教师的评定——你知道我有多在乎这份荣誉。你说你喜欢蒲公英，我就设法说通你那一层的园丁，在草坪里撒遍了种子。现今蒲公英已经发芽，等白花遍地的时候，就是你我爱情成熟之时。”
哼，都是骗鬼的。寒鸦拨开姬扬的手。跟勾搭老妈的那些男人没两样！男人都是这样的，告诉你会为你建栋砖瓦房，将你和孩子接过去居住，其实送了你两根香肠之后就开始白吃白拿，最后拍拍屁股，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你去找他理论，只会换来嘲笑和殴打。别听他的。要不是绝不可能现身，寒鸦真想拉住那女学生的手，戳破她情人的谎言。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叫你的时候，理也不理人家。”女生发出埋怨的鼻音，白幕上娇小的影子撒娇地推了男巫一把。男巫厚着脸皮捂住她的手，嘿嘿直笑。
天呐，你是笨蛋吗！寒鸦的心沉进肚里，她不自觉咬着下唇的死皮，撕出一道新鲜的伤口。
“我哪有不理你？那不是急着上天贴补丁吗？你是不知道，当时其他老师，副校长都在呐。你是被爸妈关在家里，你的心也被锁起来了吗？以你的心思，还猜不到那天晚上，我找你找得有多着急？”
“口说无凭。”
“我甘冒大险告诉你彗星的事，不够吗？刚才我告诉你的，绝不能跟其他人说，你的闺蜜，最要好的同学，老师，爸妈，都不许说，听见没！一旦走漏了风声，我们两个脑袋都得搬家！”黑影说着，摩挲起自己的袍子。他的巫师袍发出绸缎的声响，一定是一位高阶男巫。负责西校区教学工作的男巫并不多，寒鸦印象最深的，还是面若寒霜的监察兄弟们。整天把严禁男女学生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挂在嘴边，谁知道寒霜之下竟是片生满野花的大草原？说不定每位兄弟，晚钟之后都有两三位高年级女学生服侍。寒鸦恶毒地想。
那位高级男巫从他袍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女学生手里。“收好。万一有一天，你发现明河的吊桥升起，巫园戒严，所有人都禁止离开家的时候，你就打开这个，让我知道你的所在。只要我还没死，一定会想尽办法，到你身边去。”男巫被自己的誓言感动，激动地搂住女学生。女生的影子顺从地与男巫的融合在一起，手电筒照亮的墙壁上，两个黑影相互依偎，令人不安的濡湿响声像一条蚂蟥，爬上寒鸦的脊背，让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寒鸦摩挲胳膊，齐光也回过头来，皱在一起的脸毫不掩饰不满。拜托，人家好歹选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躲在四下无人的角落，大白天在十二巫雕像底下卿卿我我的家伙还有脸反对别人。齐光点了点下巴，示意大家排队离开。拐角的手电筒堪堪照亮四人藏身的走廊，青岚距离幽会的二人最近，她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灰色，和刚才那个趴在齐光背上偷笑的女生判若两人。
我一定是来错了地方，也领错了剧本。一行人远离幽会的师生二人，又在迷宫般的教学楼绕行了许久。她们走出教学楼，上树避开巡逻的校警，踏上不知哪栋教学楼的天台，最后顺着水管溜下来，穿过一条小径，终于来到图书馆的花园前面。深夜里的图书馆毫无防备，窗户后见不到一丝微光，只有门口的两盏路灯孤独地亮着。黑色的大门隐藏在灯光的阴影里，黄铜制的门把手反射出显眼的光。
找到传说中能让乌鸦起死回生，并抹掉纪录的办法，就能从这些烂事中抽身。寒鸦打量玻璃窗上路灯的影子，琢磨着不为人知的秘术是不是也能将自己的记忆抹去。眼下的记忆就不需要，万一事情败露，被监察兄弟会盯上，真正的无辜总比伪装的强。龙尾沟的好多记忆也没必要。我只要记得我需要靠自己挣到生活费和学杂费就够了，其他的无关紧要。
寒鸦左顾右盼，趴在姬扬肩头的行露跟她一样，其余三人则没有动静。她按捺不住，从藏身的梧桐树后钻出来，有人拍了怕她的肩膀，不用看，肯定是姬扬。
“别慌张。”说话的是齐光。行露飞了出去——其实是被她没良心的主人扔了出去。她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个球，飞向图书馆大门，在滑过草坪之后，鼯鼠反应过来。她舒展身体，伸长手脚，晚风鼓起她肋侧的褶皱，她无声的飞进路灯的光束里，灯光阴影里的黑门扭曲抖动，显现出泥沼一样的波纹，鼯鼠如投石入水，陷入涡纹中心，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