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睡过头了。都怪昨晚的锣,还有敲完锣回来,拎着寒鸦耳朵骂的老妈!当然她那该死的,连扇窗户都没有的阁楼也算一份!寒鸦从深沉的睡眠里猛然惊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掀起衣柜边那块木板查看日头。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草警。龙尾沟被阴雨覆盖,雨肯定是在昨晚人们敲锣驱赶彗星之后下起来的。被草警拦住的鲶爷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草警则躲在白塔发放的黑雨衣下面,背后代表草警身份的盾牌徽章黄得刺眼。

    “你妈妈的,还要老子说多少次你才能听得清楚?老子看你是故意的吧!”草警用力把口香糖吐进稀泥坑里。他的同伴点燃香烟,喷出一大片白雾。“不能出去!所有人!我管你有几个孙女发烧?就是烤成焦炭,也得给老子呆在屋里!老不死的,还想骗老子!”

    “你才是老不死的!你全家都是老不死的!老子闯荡江湖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光着腚,在哪个阴沟里捡屎吃!”鲶爷毫不示弱,踮起脚跟草警吵。他背后的房门吱呀打开,发出些鼠辈的动静。过了好几个呼吸,寒鸦才意识到是鲶爷的儿子八角在劝父亲。“嘘,回来,回来。”他那招呼狗崽一样的嘘声比细雨也大不了多少,凭借一口硬气立足码头黑白两道的鲶爷不可能听得见。老人伸出他干瘦的指头,点向草警胸口,白色山羊胡因激动不住颤抖。“地虎,你也是这条沟里长大的孩子,吃里扒外,生了孩子会没□□的。退一万步讲,你老头子还住沟里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给别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明白吗?”

    “方便你个头!拿死老头子唬我,我会害怕?说了几次,你究竟听不听得懂人话的?不行就让你儿子来!”叫地虎的草警说着,伸长脖子朝八角喊道:“上头下了死命令,今天日落之前,所有人都呆在家里!”八角惊得“啊”地一声关了门,连声辩解,“不关我事,不关我事”。鲶爷趁地虎分神,脚底抹油,往篱笆外跑去。地虎捞了他一把,鲶爷果然名不虚传,居然扭着干瘦的身体,轻而易举地从两名草警的夹击中钻了出去。“妈的,给老子站住!”地虎边骂边追。得自巫园的黑色长筒雨靴让他第一脚就陷进了稀泥里,他扭着肥壮的屁股打算把脚□□,反倒彻底打滑,一屁股坐了下去,摔出一个坑来。他的同伴弹掉香烟,甩开膀子去追鲶爷。鲶爷趿着他的草鞋,跑过满是涟漪的浅泥坑。他的草鞋地下生有一双龙尾沟的眼睛,轻易就能找出泥水下能够落脚的硬泥路面。尾随他的草警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仗着雨靴防水,大张旗鼓地冲进泥水坑里,溅起两片浑黄的翼状泥水。寒鸦目睹他笨手笨脚地跑出视野外,然后是高亢的一声“哎哟”,想来是摔倒在哪里了。

    “你们走,都走了咧,不关咱的事!有祸事,都是老头子一个人闯出来的!”鲶爷的儿媳拉开百叶窗,跟地虎解释。搬出龙尾沟,长肥了的地虎从泥坑里爬起来,狠狠瞪了屋子里的女人一眼。那女人转了转眼珠子,回过头跟躲在身后的男人叽咕了几声,忽然换了副强调,媚笑着开口:“瞧瞧,我还不知道,十三年前,我们两家差点结成亲家哩!你等等,我锅里还有两个茶叶蛋,趁热吃。”

    蠢女人,不会真的以为几个茶叶蛋可以收买草警吧。“死女子,你要窝到几点才肯起来?家里那么多活,老娘不吃不喝忙活了一上午,你呢,就知道睡你的大头觉,我怎么不去养头猪,过年卖了还能换钱!”阁楼门大响起来。阿葵硬往里闯,鞋带绷紧了门,也勒紧她神经。她低声骂娘,肩膀猛顶,肥胖的手腕硬挤进门缝里,想要拽掉捆住门栓的鞋带。狭窄的门缝令她尖叫,她破口大骂,痛斥寒鸦是“吃里扒外的贱蹄子”。她的辱骂自带口气,十几年以前,寒鸦就这么觉得了。那天也下着今天这样的细雨,母亲和自己都在屋后那块巴掌大的菜地里忙活。自己似乎拽断了一根红萝卜,或是出于好奇摘掉了丝瓜新开的黄花。不论开头是什么,寒鸦最后都只记得被母亲揪住马尾拽倒在泥地里,骑在身上扇耳光的情形。她边扇边骂,口气瀑布一般倾泻,比雨水更腥。寒鸦喘不过气来,几乎憋昏过去。从那以后,她就没再留过长发。

    寒鸦用手捋了捋来不及打理的短发,叹息着为母亲解开鞋带。“不要脸的东西,敢把你老娘锁在门外!”阿葵踢开门,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寒鸦措手不及,被她抽了个正着。她捂住脸,屈辱先于疼痛涌上来。忘不了,永远忘不了。寒鸦咬紧牙,牙床酸疼得要命,其实她恨不得母亲打得更重些,这样她在人前哭诉的时候,也有拿得出手的理由。

    “老娘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就是为了被你这样瞪的?啊?打你怎么了?打你,都是为你好!一身懒骨头,将来嫁了人,还不被婆家乱棍打回来?丑话说在前面,出了我这个门,你就别想再回来!”母亲边嚷边来拽寒鸦。寒鸦用胳膊肘推掉她的手,她怒火更炽,挥舞巴掌一顿乱打。寒鸦捂着发热的脸皮,低头从她的巴掌下钻过,跑下摇摇欲坠的楼梯。

    癞头三已不知何时回了他自己的破屋,作为饭桌的茶几收拾妥当,熏鱼不见踪影,摔出裂纹的大白碗上搭了两片蔫蔫的厚煎饼,旁边是一大碗稀杂粮粥,两样都是寒鸦不喜欢吃的。她冲向门口,路过茶几时随手捞了一块煎饼塞进嘴里。熟悉的地沟油和蔫葱的味道塞满她的嘴巴,厌恶的气息从毛孔里渗出来,涂抹她的每一根头发丝。“姥姥的,回家一点活没干,就知道吃。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整天就知道躲清闲,吃吃吃,你怎么不去死!”母亲追下楼梯。寒鸦不愿回头,赌气冲进雨里,塞了满嘴的冷煎饼尚未咽下,便被冷雨淋得更湿,更凉,更软。

    她是故意的。她从来都是这样,恨我吃了她的,拿了她的;恨我不像银妞家的大丫,十五岁就出嫁,给家里赚回一对鹅,两对鸭的彩礼。她最恨的,是当初一着不慎生了我,不得不从牙缝里省出一口,把我养大。既然如此,她怎么不在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我算了!

    寒鸦埋头奔跑,踩进自幼熟悉的稀泥里。泥水的感觉分外真实,比记忆中更凉,塞满脚指头的每一个缝隙。她那陪她度过七个冬夏的粉红拖鞋发出响亮的啪叽声,与母亲的同款拖鞋很是合拍。“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哼,书读多了,脑子被驴啃了,性格还跟小孩子一样。我看你倔,看你蠢,看你离了这个家,怎么活得下去。”母亲拖鞋的啪嗒声停在院子里。她倚在门框上,兴致勃勃观赏离开家就活不下去的女儿的倒霉模样。

    寒鸦奔走在雨里,初春的雨水算不上寒冷,她却浑身发抖。我能去哪里呢?现在就回巫园,白白浪费了一天不说,草药学需要的材料费也完全没有着落。寒鸦抹去额头的雨水,边走边叹息。雨的帘幕笼罩住矮屋,远山,以及泥泞的小道。草警地虎摔倒留下的泥坑还在那里,鲶爷家门窗紧闭,盛情邀请地虎进屋吃鸡蛋的小媳妇不见踪影,只有她家的烟囱里,还有稀薄的灰白烟雾升起。寒鸦循着泥地上的脚印外往走,把剩下的煎饼撕成小块,一片片塞进嘴里。等她咽下最后一片,封堵村口的草车已清晰可见。草车是草警专属的交通工具,虽然叫草车,实际是惹眼的翻斗摩托车。草车交由草警驾驶,却不属于个人,属于分派草车的巫园监察队,而巫园监察队则由监察兄弟会管理。草车上绑有旗帜,旗帜有十二种底色,图腾全都一样,为白色龙纹。眼前堵住村口的,是两辆黑底白纹的草车。寒鸦望着低垂的龙纹旗,脚步慢了下来。她是巫师学徒,根本不怕草警,但若是被监察兄弟会知晓……

    我应该原路返回。理智劝说寒鸦,但母亲的冷眼让她向前。她走向草车,草警们发现了她,可惜在家过了一夜,唯一的学徒长袍已被换下,眼下寒鸦身上套的是件长及膝盖的套头衫。这件套头衫原本就不属于她,是某位客人过夜后不慎遗失的。他或许曾返回寻找他开线的灰色套头衫,而母亲必然一口咬定不曾看见,然后把它扔给了寒鸦。拜她所赐,寒鸦现在完全不像一位气派的巫师学徒。

    你只是个泥腿子罢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被三个草警盯着瞧,寒鸦腿肚子抽筋,只塞了块冷饼的胃也开始抽搐起来,让她直犯恶心。她强装冷静走上前,直到面对她的草警开口。“喂,小丫头,这儿不给走,看不懂吗?”他拿走被咬扁的过滤嘴香烟,歪头啐了一口。鲶爷就歪在他吐痰的方向。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鲶爷身上的码头气概就被完全浇灭了。他的手被绑在身后,摔了满身污泥的地虎押着他,他的同伴也在,叼着的香烟随他的喘息颤抖。“嘿,妞儿。”鲶爷叫住寒鸦。他的斗笠不知所踪,仅在后脑勺幸存的稀疏白发被雨淋湿,软趴趴地搭在秃脑袋上。水光让鲶爷的大脑门显得更大,双手被缚的姿势让他苍老的身体以不舒服的状态扭曲着,蓑衣系带垂落,露出他干瘪黑黄的胸膛。

    鲶爷也挺可怜的。本来已经到了享清福的年纪,无奈儿子不争气,一家子连同儿媳,孙女,全都靠鲶爷一个人养活。想到这里,寒鸦停下脚步转向鲶爷。老爷子扭着肩膀钻过来,地虎给了他一脚,威胁道:“老实点!”他的同伴掏出火柴,一边擦得刷刷响,一边冷眼盯着寒鸦。

    “菖蒲,记得吗?以前经常找你妈,没有头发,大黑胡子。”双手被缚的鲶爷翘起下巴,企图用表情形容菖蒲的样子。菖蒲嘛,当然记得。有一对松垮的腮帮子,胸口的毛和脸上的一样黑,一样亮。寒鸦十岁以前经常照顾老妈的生意,那时候邻居们总拿他们打趣,说寒鸦是菖蒲的女儿,他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认下她们母女,把她们接去远离码头的青山头,住敞亮干爽的两层砖瓦房。

    “不记得。”寒鸦转身。你这蠢蛋,明明自身难保,干嘛可怜他。寒鸦越想越后悔,迈开步子正打算离开。鲶爷的声音又响起来。“就是那个菖蒲,就是他。他那两艘渔船根本不挣钱,全靠兜售火麻仁,才,才挣下那二层小楼的,码头上谁不知道!他这几年不去这妞儿家了,就是为了避嫌,其实藏了好多之前的东西,在她家横梁上哩。你们让我带路,我现在就能找出来!”

    “血口喷人!没有哪条巫法规定,草警可以擅入民宅,随便搜查的!”寒鸦转回身,用力太猛,拖鞋陷在泥里,害她险些滑倒。她的脚从陷落的拖鞋里挣脱,踩进泥里,地虎的同伴刷地擦亮火柴,火光照亮他的脸,寒鸦这才注意到他下巴上入骨的刀伤,几乎将他的脸劈成两半。刀疤脸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烟雾。

    “巫法?跟我们讲巫法?你知道‘法’字儿怎么写吗!”地虎闻言转过身来,手伸进雨衣里摸索,镣铐碰响的声音让寒鸦一个激灵。“住手!你们怎么敢!我,我来自白塔,我是巫师学徒!”寒鸦用力拉扯那件又大又旧的灰色套头衫,活像这样就能让它生出巫师长袍的派头似的,结果反将套头衫撑大,露出前襟被虫蛀的破洞。她滑稽的举动令围观她的草警轰然大笑,鲶爷跟着假笑,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寒鸦被他们盯得脸皮滚烫,拽紧套头衫的手忘了收回。刀疤脸深吸一口香烟,两颊深陷下去。“滚去带路!我倒要看看,你家藏了什么好东西。”

    他使了个眼色,倚靠在草车翻斗上的草警站起来两个。他们吸进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吐进泥坑里,走向寒鸦。放草警进家里搜查?绝对不行!母亲会被抓走倒在其次。她那样的人,码头附近有的是,虽然明令上不允许,被抓进去不过也就是罚点钱,一周左右就会放出来。记事以来,最长时间也不超过十天,但那些藏在阁楼里的书……寒鸦浑身发紧,张开手臂拦住刀疤脸的去路。

    “不行!”她大喊。刀疤脸垂下脸,烟灰掉在寒鸦脸上,迷了她的眼睛。寒鸦闭着眼去揉,刀疤脸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把她的手和她本人一起全部打飞。寒鸦跌进泥地里,吃了满嘴泥污,她咒骂着爬起来,刀疤——或者其他别的草警——摁住她的头,将她重新按进泥里,狠狠地摔打。与此同时,身上也痛起来。剧痛好像重锤,同时穿透她的后背,屁股,两条腿。寒鸦蜷起身体,闭紧眼睛,不住地哀嚎。

    哼,像头待宰的蠢猪一样。冷不丁地,寒鸦头脑中冒出一个冷酷的,陌生的声音。不——寒鸦哀嚎,泪水冲走脸上的泥污,与雨水混在一起。那个陌生的声音让脑筋变得很奇怪,犹如墨汁滴进水碗,在一刹那之间,在它出现的时候,碗中清水已被墨水取代。寒鸦忽然间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她想起好多事。某一年,某一天,天空也是这样阴沉,雨水无休无止,把后院那片该死的菜地泡得发胀。母亲的某个男伴也是这样把寒鸦摁进泥里,她的脸被塞进土里,口里鼻里全是湿泥。寒鸦憋得胸口生疼,更痛的还有肋骨,后背,屁股和两条腿。男人用拳头揍她,或许是用后院随处可见的烂木头,石块或砖头。他长什么样子来着?有时候又矮又瘦,有时候顶着一个油腻的大肚子,有时候又满脸麻子,浑身酸臭。寒鸦的意识猛沉下去,坠入无光的深渊。与光的世界作别之前,她听到了谁的尖叫,像个挨了揍的脏孩子,像地上打滚的银妞,像发怒的母亲,也像极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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