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悄悄之中，咱不咋喜爱的李姨和喜欢的邢大娘登场了。记得那年咱也快十三了岁，上小学四年级。
李姨和邢大娘都是咱家的老邻居，亲属般地走动，好象李姨更近乎层，她与咱娘在钢厂家属自救一个拉车点里推两轮车送货。轻轻松松的苦力地干活。李姨啥模样？俊着的哪，有文化，初中毕业，本不该与只读三个月私塾的咱娘为伍。后来她自各儿给自个儿总结出了一条，“命相不好”。
李姨会讲古。讲小姐丫环讲鬼神狐精，讲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的。“从前有一个员外，员外家里有一位小姐……”“一个赶考的书生，晚上借住在一座破旧的古宅子里……”行云流水般地娓娓道来，带你进入另一种生活场景。李姨说她讲的故事是从她爹那学来的，按现在讲法有些家学渊源。而大部分故事她是从旧书摊上划弄来的。
寒风吹拂楼檐，霜花厚厚的一层精美或杂乱无章地贴在窗户玻璃上。城市的寂静与箱盖上烛光的摇曳，牵扯出了李姨的故事。
“从前有这么一对母女俩，晌午往地里去送饭食。早先自家的田地离住的地方远，最远的离家有五六里地。她们是挎着筐还是挑着担子去的，咱记不清了，应该是挑着担子的，那天在地里做工的男人多。一路上，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在娘的前边，肩上的两葫芦水洒了一路。她娘的担子里，一头是高梁米稀饭一头是葱花鸡蛋大饼。田野里好风光，太阳热辣辣地烤人。把饭送到地头，小姑娘有些渴了，她便跑到高梁地里用镰刀割了两根甜杆，坐在地头用牙剥皮嚼了起来。嚼咂得那个甜呀！可嚼着嚼着，剥着剥着，左手的中拇指不留神被甜杆皮划开了一条血口子，一时血珠嘀嘀嗒嗒的，她怕得叫喊了起来，双眼痛出了泪。她娘赶过来，从衣襟上撕下来一条布，又往小姑娘的血手指上敷了一层干土面，把她的中拇指包扎好。送完饭，回到家里，晚上她娘烧饭时发现盛饭的木头饭勺不见了。丢哪去了？回来的路上，还是田脚地头。你们可能不知道，古时候人们用的饭勺是木头做的。一尺三寸多长的木头，拉吧拉吧、锯吧锯吧、挖挖雕雕，弄成‘大脑袋，小细脖，人家吃饭它干活’的模样，一把盛饭的勺子就成了。木头饭勺子丢了，没法子去找，又不值几个钱，只好丢了就丢了吧。”
一支廉价的纸烟，映红了李姨下唇左角的一颗黑痣。
“小姑娘的左手中拇指伤口很快就好了，她娘也早把丢的那个饭勺忘了。光阴过得飞快，地里的庄稼收了，第一场雪下了，可村子里头出现了一桩怪事。一到夜晚，村头巷尾有一个一尺三寸多高的黑影，匆匆而过，嘴里还振振有词，声音响脆：‘谁敢欺负咱三二爷？谁敢欺负咱三二爷！’喊得村人各个毛骨耸然，弄得全村上下夜里谁也不敢出门。天一摸黑，老爷们就把自家的院门栓得牢牢的。胆子大一点的，才敢捅破窗户纸向街道张望……一尺三寸高的身材，风飘一般急匆匆而过，口中始终不改那句豪言壮语：谁敢欺负咱三二爷，谁敢欺负咱三二爷。女人侧耳倾听皱紧眉头，小姑娘吓得赶紧把头藏在被窝里。闹鬼了！这不是闹鬼了吗？这一尺三寸高的鬼影，定时而来，无论风天雪夜从不间断，每天晚上在村街巷尾走三个来回，喊三个来回：‘谁敢欺负咱三二爷！谁敢欺负咱三二爷？’”
李姨的鹅蛋脸上一派肃杀，嘴里仍在喷云吐雾，无意中制造出了紧张而神秘的氛围。她的上唇略往上使劲，比一般人要厚实。说是美中不足，倒不如说是明艳里的特色。
“村子里闹鬼，已有时日。弄得全村男女老少年也没有过好。这一天，小姑娘家来了一个远地方的亲属，听说村中夜里闹鬼有些不信，就想看一个究竟。他站在院门旁眼贴门缝向外观瞧，不大一会儿，果真看到一尺三寸多高的鬼影从村街的一头飘忽而至，口中忿忿喊道：‘谁把咱三二爷推个大仰脖叉子？谁把咱三二爷推个大仰脖叉子？’直奔他来。他‘妈呀’一声跑回屋里，而屋里人听了这句鬼话却笑开了，差点喷出饭来。这鬼东西今个咋改词了，谁把它三二爷推个大仰脖叉子，不是没人敢欺负你嘛？原来这鬼影虽天天喊着走街头串巷招摇过市，却不曾害过一个人。今夜，它愤恨地一改了口号，令人吃惊不小。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为啥它突然换了词？每晚他都从村外田野里而来又回到村外野地里，而且都是同一个方向呀，——南村口。这成精之鬼绝不是村内之物。村人一边倾听屋外忿恨嘶吼，一边在屋子里猜测议论。村外来客，小姑娘家的远房亲属，这时心里一忽闪，他说今个来串门的路上因走得急肚子有些疼，赶忙到野地里解大便，拉完屎就四处寻擦物，可周围连一根高梁杆都没有，更别说废纸什么的了。我往前挪了两挪，猛然发现脚底下有一根木棍，抬脚拿起来看却是一个粘满泥土盛饭的勺子，把柄黑黑的似乎还有血迹，便把它丢在一旁……”
李姨的柳叶眉释然，笑着看咱。
“话到此时，小姑娘她娘一拍大腿说：就是它！没想到会成了精呐。你们猜怎么的，那个天天晚上喊‘谁敢欺负咱三二爷？谁敢欺负咱三二爷！’的一尺三寸高的鬼影，原是个饭勺子。第二天一大清早，村里人全部出动，村里的男女老少有拿鸡血的，有拿砍刀的，有拿柴草的，纷纷跟在外村人的身后。那个木头的饭勺子，没挪一点地方依旧仰躺在野地里……村人架起柴草，往木勺子身上泼满避邪的鸡血焚烧起来。只听成了精怪的饭勺子在火堆里像月子里的孩子吱哇乱叫唤。打这以后，村子里再也没闹过鬼，再也听不到‘谁敢欺负咱三二爷？谁敢欺骗负咱三二爷！’的口号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整座城市没有一点声响。窗外飘雪，凄凄然落不下来。那样子像是有些疲倦。咱贴在娘的身后觉得故事还没完似的。
“今天这个鬼故事是给小英子讲的，你们是借她的光。小英子。”
李姨在喊咱。咱的名字后边一个字为“英”。咱答应一声从母亲身边靠近她。
“你的左手中指什么时候划破的？以后干活要小心，特别是中拇指。中拇指的血是不能随便滴在物件上的，只要一百天，日月精华一反应，滴在笤帚上笤帚疙瘩成精，涂在墙上半夜里整面墙走动，粘在男孩子衣服上男孩子会爱上你死缠不放。那个木头饭勺就是无意间粘上了小姑娘的中指血，才成人精的。”
咱点头，表示听懂了。心里在想，中指血真要那么灵验就好了，喜欢上谁把血往他衣服上一弹一抛，保管称心如意。咱脸有些发热。李姨说的“你们”，有邢大娘家的独生女儿邢晓燕，弟弟邢杰，李姨家的大儿子王海，二儿子王河，小女儿王芳，咱，还有咱弟弟赵亮。王海和邢晓燕在暗中恋爱，咱知道；咱也暗恋着王海，可咱说不出口。大人不把咱当回事儿，王海也不把咱当女孩儿看。王海身上有咱李姨的影子，不像王河从他爹一个黑丑模子印下来的。王河和咱弟弟赵亮是同班同学。
前文已出现的李姨是“讲古”，在后面出现的人物李宝珠说的现代故事。
那时候城市社区时兴向“向阳大院”学习。向阳大院的故事，广播里讲过。记得可能像似北京发生先进而真实事迹。于是红楼社区也涌现了像什么老爷爷样的人物。他就是在市印刷厂工作的李大哥哥，大名叫李宝珠。李宝珠这小伙子可不简单，记性好，在市里拜过去曲艺团的老前辈为老师，每天晚上在夏天的路灯下和楼门洞前借着住户家里的灯光，站在井盖上开始义务讲评书。这井盖不似一般的井盖，而是工厂利用鞍钢的余热水，为市民冬天取暖从厂区引进社区的管道。它到了住户，设立筏口，要有个控制输入流量的总开关，它自然要比地平线高出一大块。我记得由三块水泥预制板组成。小朋友，特别是男孩子喜欢听英雄故事，他亮开嗓门开说《敌后武工队》，可是全本的。其中的《肖飞进城买药》和《史更斯拼刺刀》，比单田芳声音亮，口技比杨田荣只差那么一点点，也是炮弹阵阵，飞机声声。在此形势下李姨的鬼故事自然没了市场。由于他人气高涨，街道干部金大娘让他当红楼区向阳大院的孩子头。被人抓差了。你可别小瞧了这批街道小脚老太太，权大啦。不好惹！当然不能以小人之心度之，她们的思想境界一定比平常人高。她们不是普通老百姓。所以不服从安排，你违背她的心意便打击报复。不可能的。写到这里，出外散步听了一则故事，顺便和你聊聊天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现代，现实生活的一小角。咱对生活中常见的事已经麻木了，提起想说的欲望，是它本身的日常琐碎性。觉的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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