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家的户主是谁?王姨的丈夫,珍姨的远房什么哥。他扛过枪当过解放军,所以他沉默寡言;文革闹的最戏时他是保皇的对立面造反派,他扛过机关枪守鞍钢大白楼,所以他不跟咱小孩玩也不和大人说什么话。贵人不搭闲腔啊。他“整天绷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他八百吊子。”这后一句是妈妈对他的评语。妈妈语言丰富,总能用一句话把人给说“死”,然后再牢牢地把你的影象钉在墙上,从不用多加半句。这是她的本事,她从农村来,由村姑变化成了城里人。所以村言粗语她张口就来,不用回家现取。其实,咱爸在参加工作前也是山里面的人,耐劳,在田垅上下力吃苦。劳动人的本色在那个时代吃香,人为之骄傲。

    相比之下,珍姨就不是劳动人民出身。虽然她生在农村。瞅那身板儿便是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主儿。这是咱妈的好朋友,与老杨家走一个大门的李姨对她的评语。后来的好逸恶劳,勾引别人丈夫的恶言,也是在咱偶然发现了珍姨的秘密后,由李姨嘴里说出去的。妈妈说不出像“好逸恶劳”这样的文词,李姨她读过书,初小毕业呢。有时发现秘密不是一件好事。那天早晨,咱起得早,上完厕所后穿着拖鞋就往老杨家去串门。原因是咱想起了一件和珍姨有关的要紧的事。至于啥事,当时一定觉得很重要,要不咱不能小脑袋瓜子一热便去堵人家的热被窝。事件发生后,那“啥事”咱却咋也想不起来了。至今也是一个谜。咱推开自家的大门,走过长长的静悄悄的走廊,靠近老杨家的大门,出乎咱的预料,那扇门是虚掩着的,显然是两家的人一大清早谁出去了。要不,那扇门一定从里边插死的。咱就是插翅也飞不进去。咱推门而入,轻手轻脚来到老杨家的房门前。更奇怪了,这扇门也虚掩着。按咱小脑袋瓜子设定的程序,这扇门咱得事先敲门才能进入哇。什么事说该然也是该然,发生了就像放飞的气球和风筝,想收也收不回来啦。

    咱推开虚掩的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咱推门时,那门没响。屋里拉着窗帘,虽窗户外天光已放大亮,可光亮隔着窗帘透虑过来仍灰朦朦的。一时,咱眼睛有些不适应,瞅啥都灰突突的,不大清楚。适应了,才瞧见延炕沿一排脑袋瓜。小脑袋瓜,咱不稀得待见,那是跟咱一般大或同咱姐姐一般大的女孩子。她们家没有男孩,只有女孩子。所以,咱就留心大脑袋瓜……

    咱也顾不得了,咚咚咚,由三楼跑到二楼,从二楼跑到一楼,小小的身子出了楼门洞,咱就不知再往哪个方向跑了,茫然地站在离楼门洞口稍远的地方,双手架在膝盖上,蹶着屁股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四百米赛跑刚结束一般。可气还没喘匀溜哪,就看见王姨从西楼头迎着寂静的红太阳走过来。她手上端着一个盆子,这盆子是镀了层黄铜色的铝盆,被太阳光一映照便金光闪闪了,把从盆子里生长出来的白嫩嫩的豆腐突显得格外诱人。原来王姨大早晨的到土殿合社排豆腐去了。

    所谓“排豆腐”,就是去买豆腐。那年月,买啥都得排队,不是文明讲究,而是计划经济啥都紧缺,且一排队,便排出老长去,两排人曲曲弯弯像条龙。王姨的身影就这么着由小到大“舞台感”很强地一步步向咱逼近,咱只能继续躬着身子,侧着小脸迎向她,赎罪似地一口一口叨着气。等气喘均匀了,王姨已走进了楼门洞。

    “你干啥怕她?”珍姨那好听的吴侬软语,在咱头顶上轻声响起。

    咱直起身观瞧,珍姨已带着一身江南水气,站在咱的面前。

    “……”咱摇摇头。

    “我都不怕。你怕啥?”说着她牵咱的小手,向楼东头走去。这楼东头和楼西头可不一样,楼西头有三个楼门洞长,而楼东头可是五个楼门洞长,路程要长一倍呢。

    珍姨在这么老长的距离,故作轻松,一边拉着咱慢慢地往前走,一边嘴上哼着江南小调: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草

    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

    走到没人的地方,在两棵大杨树之间,她蹲下身,往咱手心里塞了两颗奶糖。

    “小娟,你刚才在屋子里看到了啥?”

    “……”咱又摇了摇头,望着躺在手心里大白兔奶糖,表示啥也没看见。

    “小毛头,不可以乱讲哟!”

    “……”咱用力地点点头。

    “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