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来得静。

    厉欢今日难得有闲,坐在案前随手翻着一本《惑皇轶事》。无论他怎么看,这都是一本离奇荒谬、不堪细读的话本,说是说轶事,其实只讲了魔物怎样修成惑皇,然后祸害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天上地下、仙界魔界的美人,又生了五六七八个孩子,这几个孩子又如何如何一番纠葛……偏慕容随一有工夫就躺在榻上看得津津有味。他把这话本翻开来,隔不几页就看到慕容随在上面勾画的痕迹,并评注:这姿势想来不错,待试。

    厉欢又看见某一页,写到惑皇如何与他结发的人界仙修行云雨事,竟是惑皇变作女子,变出胸脯来给那仙修揉弄,又同时用阳物作弄占有仙修的淫穴。慕容随翻这页翻得线迹都脱了,在旁边写道:“慧王必不愿着裙裳!可憾!”

    厉欢立刻搁置了手中的书卷,再不肯看这些淫词秽语一眼。他早知道慕容随生性跳脱,尽管如此,慕容随有些想法,仍然荒唐得超出他的预料。

    他望着槛外的雪,心里的懊恼懑顿慢慢随着冷雪消下去,忽地忆起他第一次看见慕容随时,也是落着这么一场雪。

    厉欢厌憎冬季。大历居北,皇都入冬之后,尤为冰冷深静,仿佛发生任何事,都惊不起一点波纹。父君在冬季离去,宣晴在冬季坠河,他被罚跪在宫殿之外,雪水沁到皮肤里,寒意顺着喉咙往心肺里爬,都说冬季白日短,他却觉长得捱不到尽头。

    到第二天天一亮,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还是皇帝的长子,没什么人会触他霉头提起之前的事,宫中平静无澜,从前总爱来闹的幼弟宣晴落得双腿残疾,同胞弟弟厉霜也一日比一日静默。他知道厉霜心里的病,却对弟弟纵容惯了,不知道怎么去治,唯有期盼那病别再扎下根去,于是在厉霜面前,他愈发地克制。

    皇都冬日好下雪,天地间失了颜色,也失了声音,厉欢名字里有个欢字,却觉不出欢喜。直到慕容随翻了宫苑的墙。谢天谢地,那堵墙修得矮。

    雪里视线模糊,宫中都是规矩之人,厉欢最初未料到还会有这等上房揭瓦之流,第一眼看到慕容随,以为是化形的精怪,不由看住了。可那双眼睛不像传闻中的狐鬼画灵般妖媚懵懂,那少年看着他,眼型柔和,合宜明媚的眼波,可对方投来的视线分明不是那么回事,如箭矢一般将他洞见。

    厉欢似乎听见破空的声音。

    他们对彼此的感情从来都心照不宣。也许因为第一眼从根骨上就缠到一起了,两人的身体反而变得极为疏离。厉欢并不反感、回避与人肢体接触,慕容随更是渴于触碰。对于自己这个异父弟弟那些孟浪的传闻,厉欢听过许多,若记录下来,大概能有几本话本的厚度,他亲眼看见的也不在少数。慕容随的身体离不开男人,可在厉欢面前,他规矩得、有分寸得不像他自己。

    厉欢不免自省内心,他看见慕容随的矜持、回避,心里三分涩,却有七分柔情蜜意。他们出现在一处,彼此常常离得最远,视线也不交一眼,只看旁人,心里却知道人堆里那个人属于自己,自己也只属于那个人。

    厉欢摩挲那书卷,翻开来又合上,自己也不知此时的惘然何以名状。因霜儿即将临盆,入冬之后慕容随代他前往皇都看望。没想到今年皇都雪落得早,路途行行停停,慕容随每十来日从驿站传回音讯来报个平安之外,倒是安然无恙,但仍是耽搁许久,兴许要到开春才能返回慧境。

    “不知他现在在哪儿?”厉欢想,多半还在大历皇宫中,陪着霜儿吧。宫中美人如云,慕容随行走其中,一定又哄得人人高兴,甚至还能招那新生孩子的喜欢。

    “王上、王上!”小宫仆紧赶慢赶着跑到门外,喘着气道:“随殿下叫人先运了一车子贺仪回来,车停在白梅苑外了,王上可要看看?”

    “贺仪?”厉欢起身问,“贺的什么?”

    宫仆说:“奴不知,只知道是霜王殿下送给王上的,殿下与您是同胞兄弟,许是因喜得麟儿,分些喜气与您。”

    厉欢淡淡一笑。他最亲爱的两个人互为归宿,他自然心喜。不过关乎子女的喜气,与他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白梅苑里白梅也已开了,乌木黑的车驾停在其中,一瞬间便夺去了厉欢的视线。发觉车畔无人看守,厉欢心里浮现出某种预感,他仍未敢深信,只怕自己失望,走近到车前,手指摸到车幔一角。停顿片刻,将它缓缓揭起。

    车内光线昏暗,慕容随的笑却明亮。

    看见那笑才不过瞬息,厉欢尚未回神,就被抓着衣襟拽进车里。随着那一拽之力登车时,厉欢心想,看来养得不错,力气又恢复了许多。

    他于是也不觉地笑起来。

    慕容随本要说什么,见这极清丽的笑意,就只顾痴痴看着。厉欢发觉他手臂光裸在外面,原来竟不着寸缕地在车上等着他,只用白狐裘将整副赤裸的身体裹着。他一登车,这白狐裘从慕容随肩头滑落下来,遮在腰腿之间,却把白皙漂亮的上身与脚踝全然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