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这个话题是玛维小姐主动提出来的。

    起因是他们坐上公车前往几公里之外的教堂去做礼拜,途中洛坦————或者说是基利安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就见人流散去,牧师在台上收拾着带来的十字架和圣经,玛维小姐则坐在第二排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悬在半空的画像。

    基利安走过去同她坐在一起。

    阳光透过十字架照射进来,明亮柔和的光点亮了自上而下,直垂地面的彩绘玻璃光带。斑斓的迷彩晶莹剔透,使整个教堂仿佛沐浴在神奇的仙境之中。

    此时钟声响起,悠远而肃穆,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洗涤净化着尚未离开默默祷告的人们。

    尽管之前拉马里女士带着家里的孩子不会错过任何一场礼拜,但当时的小基利安呆立在人群之中,只受到一种无形的格格不入,像是被排除在外,哪怕这种错觉由他主动地去感受。

    原以为现在也如此,并不属于现场祈祷的一类,基利安却有着焕然一新的体验。

    起先是温度顺着他的脖子从耳朵漫延到脸部,胸腔有什么东西欲将破壳而蠢蠢欲动着。鞋底像是被高温灼烧,似有似无的塑胶味化成一团黑漆漆的浓稠液体将他死死地粘在原地不得动弹。

    接着他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不同于足球场上那或崇拜,或期待,或谴责,或愤恨的目光————这些只会使他愈发地兴奋;人类总是对于未知、超乎预期的美好事物充满着敬畏,尤其是纯净的、无暇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世纪初的人们对月亮的印象,在赞美之中掺夹诋毁与恐惧。它宛如明镜,有的人会恼羞成怒,有的人会羞愧反思,基利安一开始听到的只是耳鸣似的嗡嗡声,不过一会那些人声便变得逐渐清晰————

    这其中不乏熟悉的角色,时间久远而显得失真,但无一例外都是谈论着“基利安”相关联的话题。叽里呱啦吵个不停,基利安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过耳云烟。网络信息时代,线上所能接收的信息本就少得可怜,与朋友大抵都可以应付过去,更亲近一些的或许觉得奇怪倒也不会深究,这种微妙的、不被戳破的平衡勉勉维系住法国人在异地的惶惶与不安。

    对于基利安而言,如果说自信的源头是与生俱来的实力,那么秩序感就是后天用来稳定情绪的媒介。他擅于去掌握局势,换个角度说,他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点出问题的本质。

    在这个方面,拉马里女士不止一次说过他————“太刻薄了,基利安……你没有必要为自己树立那么多的敌人……”————于是,懂得隐藏自己便是在除开足球之后,基利安掌握到的第二技能。

    是从他五岁的时候开始,在意大利籍朋友安东尼奥的家里,用拉马里的话来说————“他想给人留下好印象,否则会被朋友笑话的”。基利安将自己沉浸在为红黑军团欢呼的气氛中,他谈论米兰,看米兰的比赛,穿米兰球衣训练睡觉,甚至会为他们每次的失败而气馁发火,但所有人也知道即使他如此的表现,在游戏中他依然会选择那支纯白队伍。

    基利安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基本上没有人能够改变他所做出的决定。

    只是现在太年轻,这里又不是他的安全领域,在面对亲近之人的质疑时,难免还是会迟疑露怯。

    拉马里在电话那头叫出了基利安的全名,她的声音在电磁波的影响下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而她的儿子却心知肚明这位法国女士对于他一直的缺席感到略微的不满。

    “我并不是想指责你什么,儿子,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妈妈她察觉到不对劲了。

    基利安的脑海里只出现这一个念头,不同于与埃唐的坦白,他与妈妈的关系更加亲密却又疏远。无法否认的是拉马里女士确实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如果不是她的教育,连基利安都得承认他或许达不到如今的成就,又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比较会踢球的刺头而已。

    拉马里改变了他,她教会了他谦逊、低调、友善和清廉慷慨,而最重要的是基利安明白了一点————爱是需要条件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如果基利安没有做出改变,拉马里就不爱他,只是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即使妈妈也是,没有人能够一直包容你,除非你能够变成他心目中的样子。

    “洛坦,刚刚是你妈妈的电话?”

    基利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教堂里不知不觉地只剩下他和玛维小姐,而发声的后者则依然注视着圣母像,好像从来没说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