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无情的女声，逼迫她说出这几十年来压在心底最怯懦、最不愿让人听到的话语后，反而变得温情了起来：“脆弱、胆怯、资质平庸、多疑不信……如果这就是真实的霍羽鹿，为什么你要隐藏，而把自己伪装成开朗、豁达、风趣、敢于挑战困难和亲近别人的样子呢？”
羽鹿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细弱，小声到她自己都快听不见：“因为害怕。怕不自信不奋进，就无法提升和突破境界；怕消极、怯懦、平庸的自己被伙伴和师父认清，而被抛弃；怕我自己都不认同自己，便无法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生存下去；怕我什么都还来不及做，短暂一生就仓皇结束，又被丢入红尘轮回，变回凡人界那个丝毫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霍羽鹿……”
此时的她并没有哭，脸色却灰败得一塌糊涂。
女声又说道：“你说的也没错。在这个人才济济的修真界，从来都不缺有天赋、有运势、有意志的强者。可弱者的命运，却从来都不止，在自我否定中苦耗年华这一条路。修真界，不论结丹、元婴、化神甚至更高的境界中，都不乏有着各种各样不足和弱点的人。不足和弱点也许会时不时出来阻挠你，拖慢你的脚步，但他们从不会强到足以左右你完整的命运。除非你允许他们如此。承认吧，霍羽鹿，你确实胆怯、脆弱、渺小、自卑，但你一样拥有努力精进、实现目标的权利。接受真实的自己，学会与她和平相处，不要把她锁在角落，又任由她屡屡在你最关键的时刻冲破枷锁、肆意破坏。你的正面和负面，从来都是一体，你必须和自己的负面一起，一直走下去。”
羽鹿有些恍惚，这番话里的弯弯绕绕，和当下深深的挫败感，让她陷入了沉思。
“你还在吗？你的意思是，就算我不逼迫自己改掉每一个对自己不满的点，不去在别人面前努力伪装成我理想中那般自信洒脱的样子，我也有机会修成自己所期待的境界吗？”
羽鹿试着大声追问，可那女声正如突兀地出现一样，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静幽暗的石室里，仍保持着初入时的干燥清爽。
羽鹿却仍有种，从高处持续滴滴答答地掉落水珠的奇妙错觉。
她在这有规律而不烦人的清澈背景音下，继续思考起了刚才那番对话中的深意。
霍羽鹿忆起了一些几乎被尘封的往事。
那个曾经弱不禁风、近乎卑微地崇拜夫君的自己，在激愤之下，也还是勇敢地撕破了他伪君子的面具，主动索要放妻书；
平素连小猫小狗都略微惧怕、不敢亲近的自己，仅凭丹扬的一句邀请，便主动做“饵”引诱猫妖；
在娘家备受呵护、在夫家谨小慎微，从未独立生活过的自己，却还是勇敢地踏入了修真界这个未知的神秘世界；
每次师父给清露峰的同门谈经论道时，她周身都似乎闪耀着自信、强大、无所畏惧的光芒，而自己实力弱、境界低，面对师父和同门的亲切友善，总得费劲力气才能掩饰心底的自卑怯懦；
在凡人界连宰杀动物都不敢直面的自己，如今却已斩妖除魔无数，和宗门内优秀的男女弟子比试时，都并不逊色、甚至数次胜出；
头一次看清宋良策脸庞时的自己，慌乱无措，险些破防，却还是努力坚持到了现在，尽可能自然和洒脱地与他相处；
和卓师兄在秘境中初遇的时候，着实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着云泥之别，尽管两人当时还处于同一个大境界，羽鹿心里却无比清楚，用几十、甚至几百年去追赶，自己也恐怕会一直望尘莫及，但这些日子以来，还是积极地向着这心中难以企及的榜样保持着追赶，从未放弃；
在湖底幻境中被迫体验“偀儿”人生的时候，她作为一个观察者，不得已地清晰认识到，陷入爱情中的女子，是多么的迷惘、脆弱又狂热，而出幻境后的自己虽然也经历过感情上的波动，也会伤感、惋惜和心痛，但不再会心甘情愿地踏入相同的困境；
在最恐怖的愧悔冰镜里，她曾放大了此生所有的遗憾与悔恨，自我厌弃到难以自拔的地步，还好在雪豹妖其他□□遭到重创时，自己的求生意志尚在，才得以保全身心、继续修行；
进入真君洞府以来，自第一次听卓霄和栾丰羽提出“这次的考验或许就是结丹”起，她确实没有真的相信过自己能够做得到，但在这个只有四人的空间里，无论她自己是多么灰心，毕竟都不想因为一人的丧气去扰乱其他三人的希望，还是一天一天向着这个极其困难的目标努力着……
羽鹿的气息逐渐平稳，心境也越发开阔明朗：的确，当下的她仍然没有强者的实力，甚至也没有强者的心境，但自己始终未曾放弃，成为强者的这个意念。
是这意念，拉着她一次次在仿佛垂吊在悬崖边缘、遭受风雪般的险境里，奋战，幸存，超越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