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阳春三月,在北京只穿两件薄春衫,在这里却是裹着棉袄,还冻的瑟瑟发抖。

    恍惚间,顾燕看自己的父亲那单薄瘦削的肩膀冻得抖了几下,一下回过神来,打开随身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套灰色棉大袄,搭在他的身上。

    顾启正今天年近六十,长得慈眉善目,戴一副黑框眼镜,身上穿着一套薄薄的春季黑色列宁装,在连续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时间里,他那花白的头发依旧三七分,梳理得整整齐齐,背也挺得笔直,看人的目光炯炯有神,好似谁都不能打倒他,文人特有的讲究气息,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只有顾燕知道,顾启正看起来精神饱满,实则身体每况越下。

    当年日本鬼子侵略国家时,他振臂高呼,带领着同学和弟子,积极筹备物资应战,也曾参加过大型的抗日战役。

    那时候的他,为了保护一个解放军同志,被日本兵一枪击中胸腔,打得胸骨都断了。

    后来身体复原,但伤着了肺,这么些年来,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如果不好生养着,兴许活不了几年。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被人举报,打成了右_派,遣去荒凉的北大荒进行劳动改造。

    以北大荒那里12个小时不停歇的超负荷劳作,顾燕都不敢想,前世他是怎么熬下去的。

    顾启正摇头:“燕子,爹不冷,你披着吧。”

    他们这一行人走的急,很多人行李都没收拾好,就被王震将军部下的大头兵们督促着上了火车,只带了几身换洗的衣服、钱票啥的,多余的衣物却是没有的。

    顾燕手中的衣服还是她妈金美慧手忙脚乱塞进来的,尺寸就是年轻姑娘穿得,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披着不像话。

    “爸,您就披上吧,您身子骨本就不好,要是感染风寒,到了北大荒,谁来管您死活。”顾燕坚持把棉袄披在他身上,压低声音说:“我听说那里除了一望无际的荒地,就是深不见底的沼泽,附近的村落少之又少,路也没有,人病了都没地方去医,得自己想办法照顾好自己。”

    她这话原本是想告诫顾启正不要逞能的,谁知旁边一个脸盘圆圆,身穿工兵裤,眼睛有些倒三角的年轻姑娘听见,惊呼了起来:“什么?去那种地方生病了没地方医,那我们去那里干嘛,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去送死!”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小声点!”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留着齐耳短发,长相倒挺端庄的一个女人,赶紧捂住那姑娘的嘴,往车厢门口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我们就是去北大荒劳动建设改造的,不管那里的条件气候有多苛刻,我们都不能有半点怨言,你想连累你弟弟吗?”

    运送这一千人右_派份子的火车里,几乎每个车厢门口都对立站着四个持枪的解放军,以防这些人扒开车厢门逃跑。

    她们说话的时候,左边车厢门的两个解放军偏头过来看了一眼,目光都十分凶狠,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一行字:“都给我老实点,别搞事!”

    圆脸姑娘吓得脸一白,脖子一缩,小声跟短发女人嘟囔:“梅姨,我后悔了,我当初就不该跟我妈赌气,把她举报的。现在我们一家人都被当成右_派去北大荒劳动,他们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怨恨我呢。”

    “谁说不是呢。”梅姨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年轻不经事儿,听风就雨,以为上头政策是闹着玩,哪成想事情会这么严重。你现在就是后悔也没用,得亏你爸妈没跟你在一节车厢,你妈还托人,力保你弟弟留在北京,只要你们熬上个三五年,兴许还有回去的机会。”

    这一批去往北大荒的,不光有右派份子,还有受降的国民裆军务人士,受命从前线退下来开荒的战士,主动应招建设的应招青年男女,各种随行家属等等。

    圆脸姑娘和顾燕都属于随行家属,但她们又和别的随行家属不一样,她们是右–派份子的子女,从本质上来说,也算是右–派,也要去北大荒进行劳动改造。

    不同的是,她们有工资、粮票拿,属于农场职工,而很多□□份子,是没有工资、粮票的。

    圆脸姑娘想起自己亲妈上火车前,那张扬舞爪,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打了寒噤,小声嘀咕:“谁让我妈重男轻女,什么好吃好喝的紧着我弟弟,从不考虑我的感受。这次去北大荒也怨不了我,是他们忽略、轻视、践踏我在先,我不过是小小的报复一下。”